凌晨，我在夢裡看到一把破碎的玩具寶劍，我曾經看過這把寶劍。

鵝黃色的劍柄，上頭點綴著一圈圈像是小花的紋路，劍身的部分原本是透明的壓克力空心長管，裡頭放著一顆一顆沾滿白色糖粒、五顏六色的小糖球，但此刻寶劍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裡頭的糖果也散落滿地。

一旁有個小男孩蹲在地上啜泣。

裡頭的糖果是什麼味道我已經忘了，但是我認得這把寶劍，爸，這是你買給我的玩具。你還記得嗎？

忘了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天是什麼緣故讓媽媽這麼生氣地處罰我，但看著那把你在隔壁雜貨店買給我的玩具寶劍被摔成兩半，我突然好想不顧正在生氣的媽媽，衝上前去把它撿起來、重新黏好，好讓我能夠繼續找你開戰：「來吧！大魔王，正義的決鬥開、始、了！」

從夢境醒來之後，我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睡。

爸，我很想你。遠在鄉下的你，最近依舊很忙碌吧？

我常常想起高中一年級開學的前一天下午，你開著那台老舊的小貨車，載著被我改裝得亂七八糟的變速腳踏車、枕頭棉被、媽媽幫我準備的餅乾與水果、還有一些簡單的衣服與盥洗用品，準備帶我到學校附近的租屋處。

開車去租屋處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到達目的地後，你忙著幫我跟房東簽約，而我則是默默地把帶來的東西用我想像的方式一一就定位。一想到未來的三年我就要獨自住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不再有人來碎念我地滿都是灰塵、被子沒有折好、馬桶邊沒有洗乾淨……，當初那份對於獨自住在外面的嚮往突然間煙消雲散。

房間整理完後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個麵？我說不用了。你點了點頭，從口袋裡掏了兩張千元紙鈔給我，要我好好照顧自己、認真唸書，然後就坐進貨車駕駛座，發動引擎。

看著你的車離我的視線越來越遠，我的眼眶突然一陣濕熱。爸，我不敢和你一起吃晚餐，我怕我努力忍住的淚水會功虧一簣，我怕讓你知道我很想家、我沒有你期待中的這麼獨立。我其實，一直很希望讓你覺得我是個很勇敢、凡事都不用你們操心的孩子。

十幾年的歲月就這樣匆匆流逝，高中、大學、當兵、研究所，直到我成了一位心理師、開始在各地工作與演講，然後我愈來愈少有時間回家。

爸，有一次我去參加成長團體，老師讓我們學習為對方按摩肩膀，那個當下身體雖然很放鬆，但一陣辛酸卻突然湧上心頭。原來被按摩的感覺是這麼舒服、這麼舒暢，但辛苦工作了三十幾年的你，可曾有過這樣放鬆的感覺？想到這裡，我突然好想幫你按摩。好多次週末回到家看你和媽無暝無日地工作，吃完飯後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望著你的背影，我好想走上前去對你說：「爸，我幫你按摩好嗎？」

可是我不好意思，也不太敢，我會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父、子都有著相同的情節，這兩個男人就像是兩塊相斥的磁鐵，明明身上都留著共同的血液、卻總是用沈默來對待彼此；明明就關心著對方，卻得靠著聊工作、聊股票來接近對方；有時候，甚至要用吵架來表達對對方的擔心……。

是幸運，也是不幸。爺爺過世前那幾年看著你蹲著幫他洗澡、換尿布、擦去身上不小心掉落的飯菜，一邊還用溫柔的口氣關心著他會不會不舒服？甚至調皮地跟他開玩笑。原本脾氣就不好的爺爺因為中風而無法清楚地罵你，你也因此笑笑地耍賴：「好好好，不要生氣，下次我會提供更好的服務。」

我想，面對這個如此嚴肅的爺爺，這大概是你這輩子難得能與他如此靠近的時候吧？也是這一刻，我才看見了在我眼中同樣嚴肅而兇悍的你，心裡原來也住了一個想跟父親靠近、充滿童心的小男孩。因此，讓我決定提起勇氣與你靠近。

雖然這念頭在我心裡開始萌芽，但我還是不敢貿然地掐住你的肩膀說：「來啦，我幫你按摩一下。」不過，慢慢地我開始能夠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走到你後面說：「爸，那個……，我上次有看到人家教說怎麼搥背，你要不要讓我試驗看看？」

而我爸的反應更妙了，從一開始的：「不用了，我不習慣被按摩，你幫你媽按摩就好。」慢慢地鬆口：「好啦，看看你功夫怎樣。」到後來能夠直接對我說：「噢，這力道不錯。」「謝謝、謝謝，齁齁，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聽到這句話的我則是強裝鎮定地點點頭，然後在走回房間的路上獨自竊笑。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練習，或許就連如何靠近父親這件事情，經過一番練習，應該也會有不錯的效果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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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展誥 諮商心理師

經歷：中輟生輔導教育、北市立中崙高中代理輔導教師兼輔導組長、社會福利機構兒童及青少年團體帶領員

學歷：國立屏東教育大學 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研究所碩士

專長：團體輔導、親子議題、青少年議題、自我探索、生涯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