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你吃飯了沒？」在我從新店到淡水來回騎了60多公里之後，阿爸在我一入門就抓著問我。

「還沒。」我手上拿著兩瓶果汁和一盆草，打算等等來吃。

「媽媽用你帶回來的兩顆高麗菜做了高麗菜飯在冰箱，爸爸幫你拿出來蒸好不好？」

「不用了，我等一下自己弄。」我想先去把我滿身的汗水泥滴洗乾淨。可是我才剛開始洗，外面就傳來他和弟弟講話的聲音。

「哥哥不是腦包好嗎，他說過了會自己弄。你不要每次都把他當弱智，雖然我知道他有時候真的很像......」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我弟在暗婊我的感覺。

「爸爸幫他弄比較快啦。」

「可是你不知道他要吃多少啊！」我弟說。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我爸堅持要幫我熱飯。

「那......我幫他先在電鍋裡放好水(說著就從水壺到了一米杯的水進去)，大寶，爸爸有幫你放水喔！你等一下不用放了喔。」

他退而求其次的語氣就像是小時候在夜市吵著要買玩具的孩子無法得逞，於是改吵著要吃冰棒一樣。

「倒水是多高竿的技巧嗎？你就讓他自己弄是會怎麼樣啊？」我弟已經覺得他不可理喻，東西收了收出門去了。

我雖然在浴室，沒有看到阿爸的表情，但我猜測，那表情可能和小學生被老師罵一樣吧。默默地低著頭，抿著下嘴唇，在走廊的盡頭面對著牆壁罰站那樣。

 

【請看我，好嗎？】

一邊從冰箱裡拿出阿母預先準備好的涼拌菜，一邊將高麗菜飯盛一些到鐵盤上，放進電鍋裡。

這時，從客廳傳來阿爸再次的叮嚀......「大寶，水我放好了喔。」「好，我有聽到。」

我懷疑他的TOM(Theory of Mind)是不是發展沒有完全，他跟弟弟講話那麼大聲，我怎麼可能沒有聽到呢？我坐在餐桌上等高麗菜熱好，先夾了一口涼拌菜開始吃。天啊！真是人間美味！或許是因為食物太美味了，我仔細珍重地慢慢的吃，不免想到在客廳看電視的老爸。突然想到，或許這些天阿爸的怪異舉動，都只是在引起人家注意 (Call Attention)。

 

「很多割腕的個案，其實根本不想死。他們只是想要有人注意他。」心理師叮噹貓說。

「應該說，他們只是希望他們所在意的人，能夠注意他。能夠挽回那些不再注視的眼光。」小D補充。

「而且以前他們這樣做，大多非常有用，所以他們會繼續這樣做。就像有些人會說什麼你走我就去死，他的伴侶就不敢走一樣。因為他們擔心，對方真的會去死，到時就變成自己的錯了。」毛毛兔接著說。

「而且阿，小花，不是每個人都會以死相逼。每個人可能會習慣用不同的方式。他們身邊的人，如果吃這套的話，他們就A頌你甘知影(會爽你知不知道)。」蒼木說起台語雖然有些不輪轉，但還是有股特別的韻味。

 

然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阿爸長期以來，都不快樂。----因為他的「引起注意」總是沒有效果。

 

一般來說，一個 「成功」的負面「引起注意」行為，通常能達成目的。

只要我說要去自殺，或我真的拿美工刀割腕，大家就來關心我。

只要我大發雷霆或面紅耳赤，大ˋ家就讓我遷就我。

只要我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家人朋友就會改變他們原先預訂的計畫，留在我身邊陪我。

 

也就是說，長期進行「引起注意」行為之後，大多數人學會知道要以有效的方式，「勒索」身邊的人。可是對於阿爸來說，他總是失敗----尤其是這幾天。這兩天，全世界都在忙著慶祝母親節。

 

【母親節裡的父親】

我們全家一人一道菜，把那些餐點搬到三峽陪奶奶一起度過，總共買了12個大大小小不同的蛋糕打算讓他們吃到明年母親節，連爺爺的生日一起過。大家開心(或者至少看起來開心地)唱著台語版的生日快樂歌。阿爸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面看電視。沒有跟我們一起唱歌，雖然他也吃了最大塊的蛋糕。「爸爸說話不清楚，不跟你們唱了、這蛋糕太大塊了，我沒辦法吞啦。」然後還是接過盤子大口大口地吃將起來。

如果我們一起聚會吃飯、阿爸通常都會扮演眾矢之的。大家一起勸他吃飯吃慢一點，媽媽責難他說不聽，弟弟說他不想管之類的。每次聚餐，都是一樣的劇碼。然後就當他一邊說著的時候，就應聲嗆到，或把湯碗弄倒，接著整個餐桌的人就會開始為他辛苦為他忙。畢竟，這是他少數可以成功「引起注意」的方式。

可是今天，他沒有。他默默地吃著蛋糕，慢慢地看著電視，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嗆到、沒有打翻東西、也沒有跟她阿母(就是我奶奶)說聲謝謝。多年前他和我奶奶一場爭執，她不借錢讓他周轉公司，他自此開始一敗塗地，一事無成，自暴自棄。他覺得，他會有今天，都是奶奶不支持他的結果。於是他酗酒、抽菸、放棄做任何改變。他想要賭氣，卻賭上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母親節他願意出現在三峽吃蛋糕，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他成了歡樂的母親節裡，人群中寂寞的父親。

「阿纂(我的台語小名)，這豬腳夾夾去吃一吃。」奶奶拿起筷子就把豬腳把我碗裡夾。可是我吃了一口就下意識地做出不屑(contempt)的表情。長年來都吃我媽煮的可樂豬腳，胃口被慣壞了；或者說，在每年都要廚藝大賽的摧殘下，我阿母終於青出於藍，戰勝了萬惡(?)的毒舌評審奶奶。

「這太好吃了！給爸爸吃。」我奸詐地笑了。

「他不能吃啦，你給我吃下去。」阿母擺出她幼稚園老師逼迫中草莓班學生吃營養點心的表情。

在一旁的嬸嬸說：「雖然你爸很喜歡吃，你媽剛嫁來那幾年家裡天天都是臭火甘(燒焦)的滷豬腳味道。不過也因為這樣，你媽每年煮的菜當中，第一個讓你阿嬤說過關的，就是滷豬腳！」。

「哎呀，他可以吃啦，看我的。」說著我像是庖丁解牛一般用筷子一點一點地，順著紋理，把豬腳細細地分開，形成許多片一見方公分的小碎肉塊。

 

【紅豆餅的幻想】

我到阿爸旁邊，把碗筷端給他。他從埋首的蛋糕中抬起頭來看我一眼。

雖然我不想這樣形容，但那眼神的明亮度，像是貧民窟的男孩在垃圾桶邊用手吃著剩飯盒，終於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個全新的麵包一樣。

「大家都在忙母親節，你心情很複雜吧？」我說。阿爸把蛋糕先放在左邊的桌上，接過碗和筷子，吃了一口，然後呵呵地笑了幾聲。

「你喜歡吃蛋糕的話，我在想，要不要我跟弟弟出一點錢，去弄個攤子讓你賣紅豆餅什麼的？這樣你有事情做，比較不無聊。」

我在他身邊坐下，阿爸用落寞的眼睛看我，一邊夾著豬腳一直不停地送進嘴中來掩飾他的焦慮。但是他沒有回答我。

晚上，弟弟在計算他距離退伍還有幾天、還有幾顆饅頭要吃。「耶！哥，我再放兩次假就解脫了耶。」他從電腦前轉過身。

「你覺得我們集資，讓爸去擺個紅豆餅攤怎麼樣？」我一邊做著仰臥起坐跟他說我的想法。

「哥，我真不懂你是書讀太多讀傻了還是怎樣？阿爸現在要的不是什麼紅豆餅、綠豆椪、金都蝦之類的，他要的是有人陪他，『陪伴』你懂嗎？就算是去公園散步踩踩狗大便都好。我看你真的是腦殘耶，你把在寫的書書名改成『腦殘遊記』好了。放假都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你。找時間陪陪爸爸吧。」說著他又換了衣服，準備去跑他的11公里。

是阿~我們都花太少時間，去陪伴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人。他們在的生命裡為我們付出這麼多，我們卻花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別人。很多書或文章都跟我們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珍惜當下，多花一點時間給父母，才不會時間到了，後悔莫及。很多次我們也對自己或對同事朋友說，要抽個空回家陪陪家人，畢竟他們花大半輩子栽培你，才有今天的你能好好地站著呼吸。可是往往，書上網路上談越多的事情，嘴上腦裡常常講常常想的事情，通常也是我們越做不到的事情。

 

就是因為你太過關心別人，才會告訴自己要多愛自己一些。

就是因為你太在意朋友看法，才會時時告誡自己要活出自己的步調。

就是因為你總是匆忙庸庸碌碌，才會報名參加瑜珈禪定慢食課程。

就是因為你的體重體脂居高不下，才會時時刻刻說要減肥節食好好運動。

 

而且，就是因為你一直沒有時間能陪爸媽，或是經歷了失去莫及的痛楚，才會勸別人或自己要多花一點時間在家人身上。

可是這些就是因為，只是創造出我們的「理想我」或「應然我」，並不代表，我們真的能做到。

幾個月後你會發現，你仍然嘟噥著一樣的口號，繼續過著和現在沒有多大差別的生活。你仍然被日日月月的加班所淹沒、仍然穿插大大小小的朋友邀請、仍然花大把的時間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仍然把陪伴親人，放在很後面的順位。

因為，他們總是默默地等待、等你回家，等你吃飯、等你一通電話、等你有空陪他。無條件地包容，卻促成了無限期的包袱。

 

【改變的可能】

「嘿，我覺得有兩個方式可以改變現狀耶。跟你分享幾個經驗......」心理師小D在前幾天和我留下加班時，捧著一杯黃金曼特寧跟我說。

「第一個方式是，讓他們覺得他們是被需要的。」她喝了一口繼續說。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被轉無限多次的故事。太太患了重症想輕生，先生還每天請她準備便當讓他帶去上班。同事都說他太殘忍，老婆都生病了還吩咐她做事情。但先生淡定地說，他這樣做只是要讓她覺得，自己還是被需要的、被重視的。如果，還有人喜歡吃她做的便當，還有人會因為她的菜香而感到滿足，這樣她活下去的每一天就變得有意義了。或許，你也可以想想有沒有類似的方法。」

我聽了吃驚地久久不能闔嘴。阿爸每週催促我洗澡，讓他好洗衣服、說要幫我熱晚餐、問我要吃什麼要去幫我買，種種看似很煩的舉動，或許是出自關心，或許是要引起注意，但最終的目的，其實是希望他自己被我們需要。因為，被重要的人需要，會覺得自己也是重要的。

 

「第二個方式是，每週空出一個時間給他們。這不是口號，也不是說說就算了，是要像上班或約會一樣，按時達成。做什麼都好，重要的是這時間是他們的。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來是他們會知道這個時間是給他們的，所以會在心理上做好準備和期待，就像你們一個月前就安排好要去三峽陪爺爺奶奶一樣，等待和期待本身就會造成幸福感，也就是小王子的狐狸效應。」

 

這裡稍微複習一下：「小王子的狐狸效應」。在小王子一書中，狐狸和小王子在聊天。狐狸說：「最好請你同一時間來。例如，假如你說你下午四點鐘要來，從三點鐘開始我就會覺得幸福；等到時間愈接近，我會愈覺得幸福。四點鐘一到，我早已坐立不安！……但是如果你不管什麼時候來，我將不曉得什麼時候做心理準備......所以，我們應該有節日。」小王子和狐狸這一小段對話說明了，當你跟一個人約好要一起完成一件事的時候，不僅是那件事讓他快樂，等待本身也是一種幸福。

 

「另一個好處是，你自己也會做好準備。排在行事曆裡面，你比較不會被其他的事情所打擾。就像是你每天中午跑火山口、早晨做肌力訓練、甚至定時吃三餐一樣。規律的生活比較能給自己、給對方形成習慣，並且改變一些看不見的東西。」

然後我終於懂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老弟和阿母的感情越來越好。

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他跟女朋友分手之後，有比較多時間陪她之類的，可是後來我發現，他也沒有在阿母身上花很多時間。他只是每週六日，都固定跟母親一起去菜市場吃「老爺早餐店」的美味炒飯，然後把那週要煮的菜提回家。而那個時間，我不是到南港禪修，就是在棉被裡睡覺。幸好，關於第一點，我已經開始做了。這天中午，我一邊吃著阿母的涼拌菜，傳了Line給她。那時，她在空大上課。

「好好吃喔，我還要吃100份......可是已經快沒了怎麼辦？(意圖追加)」我說。

「剩下你帶去吧。」我媽一邊上課一邊用手機，哀，大學生果然都是這樣。

「可是......剩一口耶。」我在後方加了一張不好意思的表情貼圖。

結果，她翹了最後一堂課提前回來煮了一份涼拌菜，要讓我下週帶去醫院吃。

 

【一個新的起點】

「下週我請假一天，陪你去檢查看看肺部有沒有積水吧。」

「厚！不用麻煩拉，我不去。」阿爸搖搖頭，做出嫌惡的表情。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離開。

「我不想拖累你們。」背後傳來他模糊不清的聲音。

「如果你不去檢查的話，再住進去，媽媽之後還要照顧你會更辛苦噢。而且，我最近好累，也想休息，讓我陪你去醫院也是一個請假的好藉口。」我偷偷用了「被需要」的技巧，然後走進房間，為了避免尷尬，沒有轉身。他默不作聲，靜靜地按遙控器，望著電視機。

隔天，我凌亂的書桌上，出現了阿爸的健保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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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威銓(Hanason、海苔熊)

現任：國軍北投醫院心理分析官

學歷：台灣大學心理所碩士

專長：親密關係、正向心理學，社會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