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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掌聲

掃墓的人群漸漸散去,喧囂吵雜的納骨塔一時之間又回到往常的寂靜。

阿爸獨自站在阿嬤的塔位前,凝視著黑白的照片,握著香的雙手有些顫抖。看著他的側臉,我聽不清楚阿爸說了什麼,卻見他似乎掉了眼淚。

將近三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流眼淚。阿母拉著我,示意我別打擾他。

下樓時,阿母跟我說了一些關於阿爸小時候的事情。

阿爸在三兄弟裡排行老二,從小就很少說出自己的意見,但是對於被賦予的工作,舉凡砍柴燒水、煮飯、餵豬等,從來沒有偷懶過。儘管如此,阿爸依舊難逃「老二宿命」:每件工作都有份,卻少了老大的權利、老么的福利;不管表現得多好,在家裡也常是最少被關注到的那一個。

初中畢業後,阿爸考上了高雄高工,在那個大學還不普及的年代,鄉下孩子這樣的表現稱得上是相當優秀,也是家族裡第一個考上公立學校的孩子。但開學前,他依舊是自己扛著被子、握著少少的生活費,獨自搭著還是冒煤煙的火車搖搖晃晃地北上高雄。

記憶很深刻,我念大學時有一次陪阿爸到醫院探望年邁失智的阿嬤,阿嬤開口就是一串指責:「你大哥常常來探望我、你小弟也都會寄錢回來,只有你最不孝,養你真是枉然。」開車回家的路上,阿爸默默不語,臉上掩藏不住的黯然。

  阿爸照顧阿嬤無微不至,即使連續工作了好幾天,只要有休息的時間就會買東西去醫院探望阿嬤。我想對他而言,失落的不是被誤會,而是在阿嬤的心裡,他似乎永遠都只是個不被肯定、很少被看見的孩子。

默默努力付出、卻也默默地一直被忽略。那一年火車漆黑的煤煙,猶如壓抑在內心的黯然,阿爸獨自擁抱寂寞、將孤獨變成習慣。

打從二十歲成家立業之後,阿爸經常日夜不分地工作,即使生病了也很少休息,寧願給家人經濟無虞的生活,卻不願讓自己稍微坐下來喘口氣、為自己買些喜歡的東西。

我常常困惑:「家裡的經濟並沒有困難,阿爸繼續這麼辛苦的工作、甚至讓自己的健康出了狀況,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不懂,也不太敢問。直到後來在諮商的工作過程中,我才慢慢地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在嬰兒學步、幼童學腳踏車的過程中,大人常會在前面引導、並且給予鼓勵。雖然還是會害怕,但這樣的支持對於小朋友願意繼續練習卻有很大的鼓勵效果。

在麥當勞或公園,你很可能會看到小朋友一旦受了傷或發現了什麼,就會趕緊跑到爸爸或媽媽的前面報告。有時候大人可能正在聊天,如果沒有注意到小朋友說的話,小朋友就會一直重複嚷嚷。這時候往往只要大人的一句「哇,你是怎麼做到的?」「你好勇敢喔!」或者「痛痛嗎?媽媽幫你呼呼就不痛了。」就足以讓小孩抬頭挺胸、再度擁有去探索與冒險的勇氣。

這份勇氣來自於大人的一句支持與鼓勵,而如此容易的回應,卻往往能造就出堅韌無比的勇氣。

  可惜,看似簡單的事情實際上很可能一點都不簡單。

就像是個惡性循環,有些小孩無論多麼努力、多麼勇敢,卻一直都無法得到大人的肯定與鼓勵,內心的勇氣也愈來愈少,而等他成為大人時,或許他也開始相信:「跌倒就跌倒,有什麼好哭的?不管你表現得多好,那也只是你的本分,不需要被誇獎。」因此,這個循環就這麼繼續下去。

  於是乎,有些孩子一遇到挫折或困難就選擇放棄,在中輟的學生當中有一部分就屬於這類型;有些孩子雖然灰心,卻在潛意識裡告訴自己:「只要我更努力一點,就能夠獲得大人的肯定。」因此無論多麼疲累,卻總是委屈自己、咬緊牙根繼續下去。

  而後者,我在排名前端的高中與大學裡遇見不少這樣的學生。無論自己已經拿到多麼頂尖的分數,內在永遠存在著一股空虛或失落、一股找不到成功意義的匱乏感。然而一旦表現不如預期,就可能引發相當大的挫折和自責。

  不用說,那肯定是很辛苦的人生。

隔著裊裊上昇的煙霧,我無從得知阿爸向阿嬤說了什麼,但我相信在阿爸的內心裡,依舊住著那個期待被父母親摸摸頭、說句讚賞的小男孩。而讓我更心疼的是,隨著阿嬤的過世,那份永遠得不到的父母親的肯定與掌聲,或許也成了他生命中永遠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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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展誥 諮商心理師

經歷:中輟生輔導教育、北市立中崙高中代理輔導教師兼輔導組長、社會福利機構兒童及青少年團體帶領員

學歷:國立屏東教育大學 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研究所碩士

專長:團體輔導、親子議題、青少年議題、自我探索、生涯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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